愤怒的公牛
我的住处离父母家只有几公里,但五年来我不太敢回家,因为我爸爸是一头愤怒的公牛。
每次回家前我需先打电话给妈妈,若妈妈不在我有钥匙也进不了门,因为我爸听见我的声音会即刻将门反锁。有时我动作快侥幸进了门,但每次毫无例外地,我爸爸会竭斯底里青筋暴露地狂吼:滚,你这个狗东西,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不要脸的又来了。父亲的嗓门奇大无比,整栋楼都知道我虐待父亲。
前两年我有段时间住在家里,我的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失踪。我的电动车钥匙是一个月后邻居在楼下草丛里发现的,我喝水的杯子是在洗衣机后面找到的,我的上网专线数次被剪断,我的自行车会莫名其妙的没气,轮胎从边上被戳破(而不是接触地面的底部)。父亲的这种杰作数不胜数。
几年来我习惯了这头愤怒的公牛,所以我全当无视,有时依然厚颜赖在父母家。直到两年前我心情极低的某一天,恰巧又遇网线被剪断,我那一瞬间没控制住自己,一把将父亲推倒在床扇了他两巴掌:你怎么不去死?!我的父亲照例死不认账。干了坏事还撒谎的人我最恨之入骨。那一刻我差点没宰了他。事后我肠子都悔青了。我好想哭。
当然,更多的时候是我爸爸想宰了我,因为我无视他的狂吼,继续隔三差五地回家来。我必须回来,因为我妈妈身体也欠佳。面对老迈而又行动迟缓的父亲,我有时会嘲笑:就你这样子,我给你把菜刀,看你能怎么杀了我?这出戏多次上演之后,有一次我父亲气得浑身发抖,青筋暴露,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:你总有睡觉的时候吧?
顿时我冷汗之下,从此再也不敢在家里过夜,连午休都不敢。
这栋楼里的新租户有时会关切地问我家里出了什么事,而老邻居们早都习以为常。2003年12月24日平安夜,我的父亲突发脑梗塞倒在了大街上,开颅手术后他深度昏迷了45天,呈植物人状态。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,但他醒来后已经完全不是我以前的那个父亲了,他变得极其自私而易怒,而且部分失忆,刚做过的事马上就忘,当然也不会记得我是如何在医院以命搏命地照料他,虽然他对小时候的一些事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以命搏命并非夸张。2004年那个冰冷的春节,在所有的陪护阿姨都回家过年,以及只剩下一个晚间值班护士之后,我只得亲自上场,连续70个小时在病房未曾合眼,因为我必须每十分钟为爸爸吸痰一次,每两小时翻身一次,每3小时倒尿袋一次,每4小时鼻饲一次。我的心脏在强烈抗议这种透支。最后我意识清醒的时候我知道,如果我爸爸再不醒过来,我自己就会倒下去再也醒不过来。
虽然父亲近乎半瘫,但人的求生欲望是极强的,虽然他只能摇摇晃晃缓慢移动,但他依然想康复。2005年他70岁的时候还要我妈妈帮他办好老年证,他依然幻想着能像那些健康的老人一样免费坐公共汽车外出。但他的脑神经已多处坏死,神经细胞是唯一不可再生的细胞,瘫痪病人的康复是全世界的医疗难题。很多次我告诉爸爸要摆正心态,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有钱有势而又生活在轮椅上的人,比如邓小平的儿子邓朴方等。
但我爸爸不管这些。在所有的西医治疗和中医康复训练均告失败之后,我的父亲开始相信报纸和电视上那些声称有神奇疗效的药品。据说吃了这些药,瘫痪病人即可扔掉拐杖健步如飞。这种美妙的幻景某一刻也曾诱惑了我,以至于我拿着报纸的广告去找我爸爸的主治医生。庄医生只对我说了一句话:你相信这些药,那还来找我干啥?
(待续)
杨飞,2010年4月30日,长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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