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终特稿 | 雾霾是个好事

老杨随笔系列（201722）

年终特稿 | 雾霾是个好事

by长沙杨飞

2017的最后一篇推送，我想谈谈空气污染。12月的最后几天，雾霾重新又在中国中东部肆虐，看图说话吧：
　

空气污染危害健康，雾霾人人恨之，但它有时候也是个好事。不要骂我，请听我慢慢说。

首先，雾霾意味着平等。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，出门都呼吸一样的空气。几千年来人们苦苦追求的这种平等精神，现在雾霾帮我们实现了。以前水污染和土壤污染，那都不平等，有食品特供的某些特殊人群基本不受影响。

第二，雾霾并不立即致命，又让大家认识到了环境保护的重要性。我可能要更正一下，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环保重要，空气质量很重要，但却无动于衷。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曾总结了一个“公用品悲剧”，凡是公共用品一定没有好下场。家里的厕所都干净，但公共厕所永远最脏。这个世界最大的公用品就是空气，这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确定产权的，所以它悲剧了。

雾霾到底是怎么形成的，政府部门和专家正在吵架，但是有一点大家都同意：雾霾和重工业密切相关，尤其是钢铁、汽车、水泥、煤炭等等行业。我们现在争论的只是雾霾成因的比例问题，比如汽车尾气到底是占雾霾的10%还是20%。我并不是说这种争论没有意义，科学的严谨精神是不能放弃的，但在争论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在指责别人，指责政府管理不力、指责企业偷排偷放等等，唯独不说自己也有责任。这很不好。

现在中国的煤炭、钢铁和水泥等重工业的产值均为世界第一。企业不是傻子，有需求才有生产。每个人都在追求大房子和豪华汽车，重工业才突飞猛进。从这个角度来说，人人都是雾霾的推手。拥有大房子和大排量汽车的人尤其需要反思自己。
　

河北内丘县，2008年11月。污染严重的重工业企业也竖起了绿色环保旗帜。选自我的107国道北京至深圳图片专题

第三，雾霾让大家充分认识到人性之恶。“公用品悲剧”的潜台词就是人性本恶（大家都是自私的）。我们之所以需要国家和政府这样的强制工具，就是为了制止少数人坑蒙拐骗，为了私利不惜损害公共利益。比如中国的火电厂按法规都得安装除尘脱硫设备，但是不少电厂为了省钱，很多时候都把脱硫设备给关了。钢铁厂、造纸厂和水泥厂都这么干，雾霾不来才怪了。

对于无法确定产权但是又很重要的公众物品，其主要的管理机构应该是政府。但是中国很不幸，有一个较为腐败的政府机构，有些地方环保机构形同虚设。广东某市环保局长就曾被人录音：我分分钟可以让你破产。这意思是说，不送钱来就判你环保不合格，关门停产。送钱来，啥都好说。各地的官员都这么搞，环境保护就难有希望。

综上所述，雾霾围城，个人、企业和政府三方都有责任。解决雾霾问题，需要三方一起努力。

首先来看个人。既然雾霾和大家追求大房子和大汽车有关系，有啥办法让大家不追求这个吗？理论上当然可以，美国的几十万阿米绪人正是这么做的，他们不使用任何用电的东西，包括手机和汽车。但阿米绪人有宗教信仰的支撑。这个我们比不了。我们信仰的是钱，谁的汽车排量大谁就光荣。

要改变这种情况，唯一的希望在于教育。整个社会要形成一种“够用就好、少用光荣”的价值观。要减少工业产出，改变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，要让孩子们一看到八缸大排量汽车，第一反应是他们家污染环境太多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觉得他们家是成功人士。但是这难度非常大，需要一种类似宗教的力量才行。

很难做到并不代表不去做。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从自己做起，从小事做起。少开汽车，多走路或者骑车。我自己正是这么做的，我的汽车只是做家里急事备用，一个星期都很难发动一次。为了宣传自行车出行，2012年夏天我拼了老命，自费拍摄了自行车纪录片《老杨的川藏线》。我还经常劝说朋友们别买奢侈品，多追求精神财富，少追求物质财富。但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愿意当环保活雷锋。

既然个人很难改变，那企业改变的可能性要大一点？我觉得同样难。资本的最大特点是唯利是图。当然，也有一些不纯粹为了赚钱的企业，比如谷歌就把“不作恶”作为其企业文化最重要的一部分，它认为有些互联网管理是在作恶，拒绝服从，但谷歌很不幸地死在了中国。

在中国企业界，不作恶、讲良心、不行贿，那就很难发展。当大多数厂家都在贿赂官员、肆意排放的时候，少数坚持按环保法规处理废水废气的企业就处境艰难，因为生产成本降不下来。总而言之，中国的某些制度（及其执行者）正在逼良为娼，劣币正在驱逐良币，导致了大量没有社会责任感的无良企业茁壮成长。

我们需要思考一个问题，为什么日本的钢铁公司可以很好地管理污染排放，为什么中国河北的钢铁公司却做不到？

如果没有一套更好的制度，并有效地执行，企业是不会真正有所改变的。那治理雾霾的最大责任就落到政府头上了。确实是这样，政府是这个国家的管理者，现在环境搞成这样，实属其管理不力。根治雾霾，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廉洁奉公，严格执法的政府。现在中国正在大规模反腐，但是别高兴得太早。问一个问题：你能自己监督自己吗？左手监督右手行不？

雾霾就像一面照妖镜，折射出中国社会的诸多问题。再举一个我在107国道骑行遇到的例子。2008年11月我经过内丘县，路边一个巨大的钢铁厂浓烟滚滚，我有意多拍几张。继续前行，忽然被两个人拦住，一个是警察，另外一个貌似当地保安。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警匪一家？我很紧张，但他们并不要我的钱，只要我交出相机。看来我刚才在钢铁厂附近拍照引起了他们的注意。我反复声明只是来旅游的。在请示上级之后，谢天谢地，终于相机还给我，放我走了。警察最后说：该拍的拍，不该拍的不拍，以免制造不必要的麻烦。

很明显的，河北内丘县动用了警力来制止曝光当地的环境污染。这个情况就是，本来应该对付污染企业的警察（国家强制力量），最后却变成了污染企业的保护伞。

为什么要有警察、国家和政府这种强制机构，我不妨多谈几句基本理论。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（John Locke）认为，人类本来可以不需要国家和政府，每个人都是独立和自由的个体，但是在出现私有财产之后，总有些人不那么自觉，为了自己赚钱，不惜侵犯别人的利益。所以，人们只得放弃一部分自由，通过契约的方式委托某些人（或某团体）组成政府，赋予其强制权，维护社会的公平与正义。这就是国家和政府的起源。当政府违背了契约，威胁到人们的生命、自由和财产等自然权利时，人们有权抛弃现政府，建立一个遵守契约的新政府。

组建政府，这本身就意味着人性本恶。若是人性本善，我们本不需要国家，也不需要政府。政府是由党派所组建，所谓党派，乃是一种群众性组织，通俗讲就是几个人组成的团伙。既然人性本恶，那几个人联合组建的团伙也同样可能作恶，他们可能打着为人民服务的旗帜，实际上是为人民币服务，为自己谋利，为小集团牟利，坑害人民群众。我前面说的那些广东环保官员以及内丘县的警察正是这么干的。

按照责任划分，政府花了纳税人的钱，建立了庞大的环保部门，理当要保障水和空气的质量，很遗憾他们并没有做好，这等于是违背了契约。但是又能怎么样呢，在中国，政府不遵守契约的事太多了。本来说了一个孩子好，国家来养老，现在不但不算数，还想延迟退休；本来说了不走资本主义国家先污染再治理的老路，现在面对雾霾谁都不说话了；本来油价说好了同步调整的，现在就是不下调，还说是治理雾霾的需要。这理由相当雷人。

虽然政府屡屡失约，但是我们现在走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，与洛克的道路完全不挨边。实在要牵强一点的话，中国也可以说符合洛克的政府契约论，只不过我们中国特色的契约是这样写的：不论本政府管理如何糟糕，本合同永远不得取消。

中国政府现在把维护这种霸王合同放在了最首要的位置，其他的一切都在其次，包括有毒食品问题，包括水污染和土壤污染，也包括本文所谈的雾霾问题。也许你不同意我的说法，但我可以再举一个例子。面对雾霾围城，民间人士也行动起来了。2015年2月28日，有一个叫柴静的小妹上传了一个她自己拍的纪录片《穹顶之下》，讲述了她本人对雾霾的看法。这个片子创下了全国纪录，一周之内点击播放超过一亿次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从2015年3月7日晚上开始，全国所有的视频网站统一下架了《穹顶之下》。
　

柴静的纪录片《穹顶之下》

《穹顶之下》当然有瑕疵，比如柴静孩子的病和雾霾是否有直接联系，她并没有严格论证；柴静建议的雾霾解决方案我本人也不十分赞同，中国至少目前是离不开煤炭的，研究煤炭清洁发电应该更为靠谱。但《穹顶之下》总体来说是一个制作严谨的片子，它至少提起了公众对雾霾的重视，是一件好事。

好事归好事，但《穹顶之下》在全国广泛传播之后，公众自然会一起来追究雾霾围城的深层原因。中国政府最怕自己被广泛质疑，因为这有可能动摇其执政的基础。查封《穹顶之下》就是理所当然的了。一句话，虽然人民的健康很重要，治理雾霾很重要，但是维护稳定更重要。

我个人认为，这就是雾霾最大的好处，它帮助我们认识了人性之恶。美国国父和《独立宣言》起草人之一的托马斯杰弗逊说过：“尘世中所有的政府都有人类弱点的印记，都有腐化和堕落的胚芽，其狡诈会显露，其邪恶会逐渐展现、蓄积和增强。。。”因此，“信赖我们自己选择的人，认为他会为我们的权力保障代言，这将是一种危险的幻想。”

从2015年《穹顶之下》被消失开始，和雾霾有关的报导变得越来越少。虽然空气污染情况依然严重，但是很少有人再谈及此事，很多人已经淡忘了雾霾的危害。今年冬天长沙的雾霾尤其严重，但是在AQI指数两百多的时候，好多人依然在朋友圈大晒户外游玩的孩子。很多个重污染的早上，成群结队的学生们没有一个戴防护口罩的。上周我在幼儿园家长群谈及购买空气净化器乃至安装新风系统，有家长冷嘲热讽说我小题大做，还有家长说PM2.5这东西根本就是自己吓自己。。诸多奇谈怪论，真是吓到我了。你自己不怕死，也不要坑孩子啊。

我之所说雾霾是个好事，乃是因为它就像一面照妖镜，折射出了中国现在的诸多问题。虽然很少再提醒民众防范雾霾，但是官方自己对此是相当重视的，中央机关的会议室里就摆放着远大公司的TA2000新风净化系统。我私下认为，人民群众的健康尤其是孩子们的健康是最重要的事。现在衙门里率先安装了新风系统，但是幼儿园和学校里的孩子们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，不要说新风，就连口罩也没人提醒孩子们戴上，这是为什么？

孩子们是家庭的未来，也是国家的未来。在任何时候，我都把健康尤其是孩子们的健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。有鉴于此，上周我推送了一篇文章，建议长沙市政府率先在全市幼儿园和小学统一安装新风系统。我本人一介布衣，这种建议当然99%将石沉大海。有很多事情我坚持在做，并不是因为它将有效果或者有收益，而是我认为这样做是对的。我们必须把幼儿园和学校变成本地最安全的地方。没有孩子们的健康，我们就没有未来。

让每一个孩子拥有合格的防雾霾口罩，让每一个幼儿园和小学拥有新风系统，这就是我2018年第一个新年愿望。

杨飞，
2017/12/31，长沙
　